已经不想讨论运气好不好的问题了。只是又有一些似乎自洽的新想法,需要找个地方写下来。
超越“此”
人性,或者说智慧生物性,和动物性的最大不同应该在于,人的行为往往是超越“此”的,具有不属于此时、此地,不局限于自身(我想称之为“此我”)的目的。从这一层意义上,绝对不是“想到就做”;有欲望就马上解决,是动物性的体现。知道哪些欲望可以延后,把时间和精力导向并非此时此地就能获得回报、见到效果的行动,是智慧和节制的体现。
四主德
希腊文 | 英文 | 中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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σοφία | wisdom/prudence | 智德/智慧 |
δικαιοσύνη | justice | 义德/正义 |
ἀνδρεία | courage/fortitude | 勇德/勇敢 |
σωφροσύνη | temperance/moderation | 节德/节制 |
关于四主德,柏拉图在《理想国》中首先这样列出,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里做了进一步的解释和扩展,后来又被斯多葛派学者接纳。基督教诞生以后,从圣奥古斯丁到中世纪的托马斯·阿奎那都有所探讨,这个概念在天主教传统中继承下来、称为“四枢德”,天主教教理问答里有简洁明了的介绍。关于四主德的历史我参考了这个网站1。
我就随便讲讲我对这几个美德的理解吧。
智德是我们达成目的的过程中运用的智慧。运用智慧来认识世界、认识自己,调动理性来明辨是非、做正确的选择,最大化收益、达成最佳效果。顺便一提DND语境里wisdom往往被译作感知,以与intelligence的翻译(智力)区分开来;这是因为wisdom更侧重于天生的、或者至少是内化的机敏和洞察,intelligence则有一层“信息”的含义,更像是后天积累的知识——当然这也离不开先天的资质就是了。从柏拉图到基督教,智德都具有超然的地位,统率、引领其他三大美德,是“美德的马车夫”——auriga virtutum。
义德和一般意义上的正义有一定区别。在柏拉图的定义里义德就是“在其位、谋其政”,下不犯上,在井然有序的阶级社会里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亚里士多德之后,义德才有了遵守伦理道德、公平对待其他人的含义。在我看来,这可以被解释成更大的东西的一部分:我们生而为人的意义——我们何以为人,我们的梦想与希望,人生的目的。这样可以和智德组成循环:运用智慧认识自己,继而探索和发展人生的意义,再运用智慧去实现意义。
勇德。这也和一般意义上的勇敢有所区别,更像是坚毅。拥有难以动摇的自我,保持乐观、自信,勤奋、有耐心。克服阻力、推动执行的意志力。
节德。如名字所示,节制。节制不是禁欲,而是适度;但究其本质,应该是(自我)监管。字面意义上的自律。在极端之间调和,走铁丝一般难以捉摸的中道。什么都不做只会永远无法出发;节制是都做,但是调和。调和的状态并非绝对,而是为智慧的目的服务的。如果说勇德侧重于有所为,节德就侧重于有所不为。
我想把这四种美德与中国哲学传统做稍微大胆的对应:按照顺序,我想把它们叫做智、仁、义、礼。智好理解;仁——仁者爱人,除了伦理和友善以外,其实主要对应于我多加的定义,即“我们何以为人”;义用来对应勇德有点跳跃和强行了,不过还是沾点边的;至于礼对应节德,可能还是在于“不逾矩”、只享用自己应当享用的部分一类。这么看来,或许仁义礼都属于义德的范畴。
没有近路,但有明路
最近向会画画的朋友请教了一下如何入门,被很热情地指点了适合入门的路径和材料。顺便一提,是victor-cloux的预科作业和 Krenz 的入门教程。但他同时也告诫我,想画得好就必须有每天练习8小时还看不到成果、持续好几年才能入门的心理觉悟。
总而言之,想要学到真本事,是逃不了课的。
对我熟悉一些的领域来说也是一样的。CS、DotA,不练习就不可能打得好,瞎练也很大概率打不好。音系学、句法学,该认识的基本概念,该推导的案例,少了就真的学不好。语言学习更是依赖积累,必须付出足够多的小时才能看到效果。编程,基础概念搞不明白、toy project不做,也学不出所以然。乐器、写作、电脑维修,各种艺术和技术(艺术就是技术)都是如此。体育运动也是如此,田径是运动之母,基本功不练只是瞎打,很难有长进。嗯,凡是塑造自身、建立程序记忆(procedural memory)的事情,都是如此。
是不是忘记说明路的事情了?就是说,课逃不掉,但可以上一些高质量的课。很多学习是存在比单纯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都更有效的切入点(entry point)的。对编程来说,就是toy project。对语言学习来说,就是找合适题材、文本难度和数量符合当前语言学习水平的艺术作品来做沉浸式学习,或是做一定的实用性语言产出,调用多方面的记忆和大脑机能来提升语言水平。大多数学科(discipline——这个概念能把体育、游戏、艺术也包括进来)都有前人探索过的切入点,教材就是其中一种,至于好不好用,还得通过实践来判断。一些非正统的切入点,比如沉浸式语言学习,可能包含风险:如果学习的用途是应试一类,沉浸式学习可能导致缺乏语法知识;另一方面,有的语法知识可能比较复杂、藏得比较深,难以直观学习,参考从描述语法的角度进行的总结可能比自己乱猜的效率更高——这就是为什么用纯粹的自然教学法学习拉丁语在效率和效果上都不够理想,还得是以描述语法为纲,以难度合适的自然或近似自然的材料作为扩展阅读。
三分之一原则
执行时,
- 定义任务时长:开始时间、结束时间。
- 先行研究(pilot study),估计任务所需总时间。
- 立即开始执行,花费估计总时间的三分之一。观察成果是否达到对应的三分之一,并且根据执行效果修正任务耗时预期。
- 如果成果未达三分之一,继续执行到三分之一为止。
- 休息到离任务结束时间(并非外部要求的时限,而是结合外部时限后自己决定的已经包含余地的截止时间)的所剩时长按照估计足够完成任务时。在这期间娱乐或者做别的任务。
- 完成任务,尽量不动用预备时间。
主与仆
一个自由的人,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但既然如此,自己同时也就是自己的仆人。或者奴隶。我之前也想到过,也看到别人思考过这一点。一种把自己想象成完全服从生产指令的工人,在一定的时间里放弃决策的自由,专心执行。
但不止是在执行任务上。“我”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时刻陪伴着自己。与其说是工人或者奴仆,还是管家兼保镖这样的想象更加贴切。“我”对自己来说是至高无上的;为了保卫这样至高无上的存在,优秀的保镖和管家会尽全力保证自己的专业素质,以备不时之需。他会足够忠诚而有智慧,理解主人的模糊指令并监督其按照正确的意志得到执行。
不多叙述了。总之,我想这样的想象,也许有益于自律和更有意义地活着。
Memento Mori, reprise
上次也提了 memento mori,当时侧重于 memento——记得,记得人终有一死,记得随之而来的其他推导。但是是记不得的。这次我想聊聊“死”。死就是失去生命;所以如果再往上抽象一层,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死应该是丢失、丧失、归于无。斯多葛的说法是,无论失去什么,都只是把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了世界罢了;所以有 praemeditatio malorum,总是提前想象更坏情况,为之做好心理准备,万一真正发生的时候可以保持清醒和理智。他们不大提及但应该很明显的另一方面是,以此督促自己珍惜还有能力的当下。
所以,在缺乏做事动力时可以观想一下失去。先不触及死亡的原本定义,谈谈可能失去的更小的东西吧。实际存在的东西有自己的财物,用来回忆过去的照片、收藏品、纪念物(我把它们称作cliché,虽然不合词义),自己享受和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的文化产品;更抽象一点的有知识、记忆、能力,当然能力很大程度上依附于实体——比如视力依附于眼睛、力量依附于肌肉、记忆依附于大脑——失去这些中的任何一个都把我往死亡带近一步。这些都还只是自己的东西;失去他人,无论是他们在物理世界中死亡,还是失去我和他们之间人与人的情感或信息联系,也是很重要的一种失去。
也应该想想自己的无力。缺乏力量,或者知识,或者能力。想象我无法举起什么东西时的场景,而现在的我与那时相比并没有增长多少力量。或者增长多少知识,或者在什么技术上有长进。想象自己的无能,并为此感到不甘。想象自己从未实现的希望和梦想。看着它们从眼前流过,像一个真正的斯多葛一样接受,然后记住此刻的心情,起身去做正确的事。
义务
几年前就想到过,从小到大支配我行动的常常是责任感,或者说义务感。能让我这个大懒人基本上准时交上作业,和人约好了时间就基本上不会迟到。只是基本上——而且在每件事上的达成率往往随着时间降低:作业做着做着就觉得没意思了,且认识到糊弄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后果;迟到一两分钟甚至十分钟也没啥;装病在家打游戏睡大觉真舒服啊。我想这样概括算是合理的:我对这些我本来能规规矩矩做好的事情逐渐祛魅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段时间我看到垃圾掉到地上就马上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有人按门铃第一个跑去开门,有人打电话第一个跑去接;后来我意识到这些不是我的义务,就开始减少这样做了。亲戚家四岁的小孩基本上叫他去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再大一点、六七岁的小孩就开始出现偷懒和抱怨了。也许可以说是不纯粹了。
的确,处在“魅”之下的状态可以说是更加“纯粹”的。只管相信,只管跟着命令行动,相当于把四主德中的智慧和正义都交给了别人,减轻了思考的负担,同时也丧失了一部分独立的自我。(“存在两种神性:世界和我的独立的我。”)所谓原教旨主义的宗教信徒常常是极端派,并不是巧合。积累和发展了思想,腐化也随之而来,这也不是巧合。崇尚节制的历史时期相比社会风气开放的时期生育率更高,当然也不是巧合。
西塞罗在 Tusculanae Disputationes 里考虑过四个用来对译节制(σωφροσύνη)的词;除了他最认可、最常用的 temperantia,还有 moderatio、modestas(诚恳)、frugalitas(节俭)。我们只谈前两者;其实这两者我也不打算怎么想细说,主要是因为我累了。不过还是简单说说吧。temperare,同根词是 tempus(时间),指一种合理引导来使事物符合应当有的秩序,当然还有一层意思是锻造中的回火。moderari,同根词是 modus(方法、度量),指按标准规范事物。似乎可以简单分为引导在先还是规则在先。西塞罗偏好 temperantia 的理由也不难看出了,毕竟节制往往是先开始探索才能摸索到合适的平衡的:平衡是后验而非先验的。
但无论 moderatio 还是 temperantia 都是主动的一面。当然,说是作为能动的主体主动去规范、约束自己的行为和倾向也没有问题。但主体身上发生了什么?——当然这绝对不是严肃的哲学讨论,我没有受过哲学训练,只是随便滥用名词。说这些只是想引出一个可能好用的概念,obligatio(义务)。词根的 ligare 就是“绑”。义务就像是被无形的线绑着一样,像提线人偶一样被牵着跳舞。因为只是无形的线,祛魅可以让它变得更细、更无力,主体就更容易挣脱而自由行动了。
长话短说,我并不想让自己回到被绑着的状态,不想把魅迎回;我不想对自己撒谎。但义务的作用机制就在那里,或许真有办法把它运用得当,为我的幸福(wellbeing)做出贡献。用理性,用智慧和正义引导它。我会摆脱犬儒思想,过符合美德的生活。
脚注
Cherry, S. (2023, October 17). What were the four cardinal virtues of philosophy? https://www.historydefined.net/four-cardinal-virtues/↩︎